夜郎和宽哥提出要送颜铭,颜铭说表演团还得集合,不必送了。夜郎和宽哥就出了平仄堡,宾馆门前的喷水池前立着一个女的,拿眼睛不停地瞟着他们,夜郎小声说:“那是个鸡!”宽哥说:“你怎么看得出?”夜郎说:“我能闻出气味的。——你还讲究是警察哩!”宽哥就向那女的走去,夜郎拉住了,说:“瞧你这一身衣服,早把人家吓跑了!你要不信,你就待在这儿,瞧我过去问问。”夜郎就走过去,果然就和那女的咕咕叽叽说着什么。宽哥却耐不住了,喊着:“夜郎!夜郎!”也走过去,那女的一猫腰从一片停着的汽车夹缝里逃跑了。夜郎说:“她开价一千元的,说她绝对卫生,还从口袋拿了一瓶‘洁尔阴’让我看的。”宽哥说:“年轻轻的,真不要脸!”夜郎说:“我正问她哩,是西郊工厂的,说企业要倒闭了,发不出工资……也怪可怜的……”宽哥说:“什么怪可怜的?古人讲贫穷志不移的,一穷就去为娼?!怎么不把她抓住,倒让她跑了!”夜郎说:“你真是个当警察的!要抓谁呀?现在该抓的人多着哩!”宽哥说:“夜郎,我可告诉你,你别在外边拈花惹草的,瞧你那个熟练劲儿,我当警察的还看不出来,你倒一看一个准!”夜郎笑道:“这你放心,我就是有那么个心,也还没那个钱哩!”说到钱,两人就议论起那个宁洪祥,宽哥是极看不上眼的,说:“国家现在到处都缺钱,钱全让这些个人得去了。他再请你,你还来吗?”夜郎说:“这些人的话说过就完了,真的还会请咱去?不管怎样,咱与他这么一见面,他就不会纠缠颜铭了。”
然而夜郎没有想到的,第二天,邹云就从平仄堡打来电话,宁洪祥要请夜郎带他去拜见祝一鹤。夜郎倒感动他还肯去看望祝老,便赶到约定的地点,宁洪祥已经和他的马崽提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在候着。到了祝家,祝一鹤是记不起了宁洪祥,宁洪祥如何自我介绍,祝老只是笑容可掬,夜郎觉得很尴尬了,陪客在厅里坐下,说:“他病成这样,人也显得瞎了,宁先生不要生气。”宁洪祥却掉了两滴泪下来,说道:“我哪里生气?只是伤心,祝老当年多英武的人物,病却害成了这样!”当下拿出一万元来说让给祝一鹤买营养品,阿蝉“啊”了一声,被夜郎瞪了,退到厨房去,夜郎就把钱塞到宁洪祥的手提箱里,说祝老本身工资高,就是祝老的钱不够花,也有他和颜铭的,怎么能收这一万元?宁洪祥说:“我真没想到祝老会病成这般模样,说心里话,这笔小钱原是想让祝老转给市政协的。——你不会耻笑我吧?我不是政协委员,三年前我见祝老的时候,祝老曾提说要推荐我当政协委员的,但后来听说他日子也不好过,后来又听说他病了,也就没有来。这次来西京,路过市政协大院,我是瞧着政协那么大的单位,院门竟还是老式小门,就有了心思要资助资助的。现在祝老成了这样,这钱就让祝老花吧。”夜郎听了,越发对宁洪祥有了好感,但话里是有话的,便试探着说:“宁先生办实业倒关心政治,这样的人现在也不多哩……政协那边你还有没有可认识的人?”宁洪祥说:“我哪里能认识?现在国家财政紧张,各单位什么都有就是缺钱,我是想出些力却有力不知往哪儿使。祝老以前说推荐的话,是提到他一个同学在政协是个副主席的,可我没有见过。”夜郎说:“是那个司马靖副主席吧?”宁洪祥说:“你认识?”夜郎说:“以前祝老带我去过他那儿,祝老病后,他也偶尔过来看看。你要认识他,我可以领了你去,这钱就不必给祝老,资助一下市政协,也算办一件正经事。”宁洪祥说:“夜先生到底是经见大世面的人,比我久在山野之地的人强多了。可我不是政协委员,政协能收这笔钱吗?”夜郎说:“有人给钱他还不要吗?政协要名正言顺,可以吸收你当委员嘛!什么人都是委员,像你这样有贡献的人怎么不能当个委员?”就拿眼睛看宁洪祥,心里知道了他的全部动机了。宁洪祥说:“你说能行,我就有胆了!夜先生真是豪气朋友——你如果有空,能不能引见引见?”夜郎说:“行的。”宁洪祥先谢声不迭,然后一定要和夜郎去饭店吃饭。
到了一家生猛海鲜餐馆,夜郎担心戏班南丁山等他心急,要打个电话,宁洪祥就拿了手机给夜郎。打完电话,宁洪祥说:“你好像没有个传呼机?”夜郎不好意思笑道:“还没有,其实也用不着的,我又不做生意,也不炒股票。”宁洪祥说:“到底方便呣,不做生意不炒股票还总得与情人相好的联系呀!”夜郎说:“我倒没那个福分!”宁洪祥却对马崽说:“你把你身上的传呼机摘下给夜先生,回去我再配你。夜先生,这机子旧是旧些,你先用着,费用是交过两年的,等过一段了我给你配个手机。这你一定要收下,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这生意人了!”夜郎还要推辞,但已经闹得脸上都下不来,只好收了,那马崽也抄了台号和机号给夜郎,且帮了夜郎把机子别在裤带上。
吃罢饭,宁洪祥却还在问:“政协能收这钱吗?”神色有些紧张,就又买了一瓶酒,并让餐馆杀了一条蛇取下苦胆掺在酒里,喝了,两人才去见司马靖副主席。但是,连夜郎也未曾料到,见到司马靖后,一万元收得十分干脆,并蛮有兴趣地询问起宁洪祥的情况。宁洪祥似乎早有准备,从手提包里拿了一沓材料就双手呈上。夜郎避嫌,先退出来在政协大门外的一家茶铺子里和马崽吃茶。等了半天,宁洪祥满面红光地出来,直喊着马崽去买几条香烟去,马崽就在商店里抱了五条“红塔山”,宁洪祥说:“怎么没买个塑料袋儿提着?等会儿让夜先生带去抽。”头弯过来说:“我该谢谢你哩,司马副主席当了我的面便给有关部门打了电话,让推荐增补我当委员的。”夜郎心下发笑,却说:“其实呀,当个政协委员对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的。”宁洪祥说:“对别人没作用,对我们这些人意义就不一样了!”夜郎心想:现在真是有钱买得鬼推磨的,这宁洪祥也不知有多少钱的,既然能出钱买得个政协委员,何不让他资助资助戏班?于是就说:“宁先生真是福贵之人,现在又将要是政协委员,这事如果要贺一贺,我们戏班可要去热闹呀!”宁洪祥说:“我正要这么对你说的,戏班真能去我那儿演上五天,我姓宁的包你们吃的喝的和来回路费,再给戏班八万元吧。”夜郎心下高兴,却思谋道:他花钱这般手大,何不多宰他一刀?就说:“八万元嘛——这要给班主好好说的。在本市里演一场也六七千元的,何况那只演折子戏,而去矿区那么远的,演五天五夜,怕班主嫌划不着的。”宁洪祥说:“十万怎么样?我三个矿洞,日进万元的,就十万吧!”夜郎说:“是这样,你在平仄堡等我的消息吧。”当下说定,两人分手,夜郎就赶回戏班来。
南丁山却又去纸扎店买了一些纸扎,认识了那家未婚女婿黄长礼——再生人的小儿子。黄长礼爱弄拳脚,在一家公司做保安员,有个哥哥又在一个派出所,南丁山有意要聘用,黄长礼也乐意,两厢说好了一块在戏班驻地吃酒。见夜郎回来,互相介绍了,夜郎就把黄长礼死眼儿瞧个不够,问起再生人的事。黄长礼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不好意思,只骂了几声再生人是骗子,南丁山就打圆场说:“再生人的事我压根儿也是不信,人死灯灭,谁不是化了一把土的?”夜郎说:“按你这么说,咱演鬼戏,目连的母亲最后变了狮子狗上世那都是哄人了?”南丁山说:“戏就是戏嘛!人死了都能再生的话,那我问你,你知道不知道你生前是什么,死后又为何物?这话不说了,黄长礼如今成了咱戏班的人,他家的事再不要提说。即使那再生人的事是真的,黄长礼敢轰走了他,以后演鬼戏有黄长礼在,咱啥也不怕的了!”夜郎也不再多说,坐下吃了几杯酒,才把宁洪祥的事说给了南丁山,南丁山喜欢得手舞足蹈,却不免埋怨这么大的好事刚才一来怎不就说?!戏班成立以来,在城郊虽是演出几场,都因场地小或环境所限,仅演动了几出折子戏,排演的五本目连系列剧还未有实践的机会,如今有主儿能包吃包住另外还赚十万元,又可在外县产生影响,这实在是难得的良机!南丁山就叮嘱夜郎无论如何靠实宁洪祥,不敢夜长梦多,到嘴的肥肉又掉了去,要他连夜就去回话,并且有可能一定让宁洪祥写个合同。当夜,夜郎赶到平仄堡,宁洪祥正和邹云在房间吃酒说话,邹云穿了一件胸露很大的浅绿薄纱裙衣坐在沙发上,腰中间却盖着一件米黄色毛巾被,两条肥白的腿跷着搭在床沿上。夜郎吓了一跳,以为她没有穿裤子,是在他敲门进来的时候急拉了毛巾被盖在身上的,就觉得很不自然。他看了看邹云,邹云酒已上脸,艳如桃花,脖子上黄灿灿地系着一条项链,而桌子上则是一只空项链盒子,知道是宁洪祥才赠送了她。她笑着说:“夜郎来了,你陪宁先生喝吧。”随手将那盒子拿了放到桌下去。夜郎一时嫌了邹云的轻薄,偏要出她的丑,坐下了,说:“邹云,你给我到洗手间取块毛巾来。走得蛮热的,一头的汗!”邹云站起来。却原来她穿着短裙,毛巾被盖在腰里,才误解了以为没穿裤子。心下轻松,言语也温和了许多,连喝了几杯,才把南丁山同意去演出的话说给宁洪祥,就具体起草了个去的日期、人数、车辆、费用等诸多项的合约。
从平仄堡回来,夜郎已经有八成醉意,独坐在小木椅上怎么也不愿上床睡去,他想着他离开了宁洪祥的房间,邹云还留在那里,现在仍在陪菜吃酒吗?在夜郎的接触中,邹云的话多,脸上表情生动,她不会是一个那样的人吧?可女人举止随便,容易使男人想入非非,何况宁洪祥是有钱的主儿,又是喝多了酒,宁洪祥会不会乘酒意对她不礼呢?——现在暴发的男子,看女人如是一页钱的来消费的。夜郎后悔当时没让邹云先走,也想现在出去给吴清朴打个电话,让吴清朴去平仄堡一趟。人已经站起来拉开门了,却哧地一笑,笑自己也太多管了闲事,自己连自己的事都理不清,用得上操心别人吗?再说,宁洪祥或许是正人君子,只是纯粹朋友的关系聊聊天罢了,贸然让吴清朴去,岂不人人难堪?于是又坐在那里,极力身心放松,不意间目光就落在那琴上。琴安放在这里很久了,自有琴后,夜郎每每从外归来,一进保吉巷口就觉得有琴在家等他。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家的感觉?恍惚里,以琴代替了虞白,似乎躺在桌上的不是琴,是安卧入睡呼吸微微的一个人儿:“虞白——”夜郎轻轻地唤着,走近去伸了手,将手抚在琴身。这一瞬里,夜郎的身上有了一股异样的东西在流动,从心脏一直到每一条血管,所有的枝梢末节,使他不能把持,坠入了另一个境界去。他迷迷糊糊起来,分不清是梦里还是实有的事,只觉得他是把一只手搭放在了她的肩上,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很危险,但她没有说话,这让他静下心来,想长长久久地说出一大片话来,却看见了她的一双惊恐的眼,他极快地几乎是含混不清地问了一句什么,他也没听清自己在问着什么,话轻得如一缕骚动水面的风。夜郎就这么抚着琴站在那里,手抚摩到的是光洁滑腻的琴身和凉飕飕的五根弦索,手那么一动,叮里叮咚一串脆音,夜郎才怔住,惊醒自己站在这里已经很久,有上百年岁月之久——顿时羞怯上身,满脖子满脸都通红通红了。琴能语,这是夜郎自信不疑的,他是每日回来听这么一串琴音而默默地诉说自己一天里的所见所闻,他甚至在梦里梦见过这琴自鸣的。听过了一串琴音,夜郎在灯下细细地端详,琴身乌黑贼亮,但在琴头发现了一绺暗红的颜色,急急往后看,在琴尾的下沿处也有着一处红的。夜郎守望了多回琴,全没有留心到这些红的,这是原灵木的颜色呢,还是在原灵木上涂了红漆再复涂了黑漆,而日久年长红色露了出来呢?可是,这露出的红怎么以前未发现,难道抱琴过来后发生了变化而露了出来?如果是在这房子里变化的,那么,为什么变化呀?!夜郎自然要想到以前独身孤处时夜夜盼着有狐精出现,莫非真的是狐幻变了形状来到他身边了?“噢,噢。”夜郎在叫道。这是条狐,红狐!它是知道的,它是兽,我是人,人兽是不能相见的,相见必是残杀,世间那么多狐皮的制品,该是枉杀了多少钟情的尤物。但它一定是为了见到我,多少年里苦苦修炼,终于成精,就寄身在这琴里来相会了!夜郎一时又陷入了非非之想中,由琴及人,回忆起自己与虞白的偶然交往,回忆起虞白那身架、眉眼、心性,便认为虞白是奇异之人,美丽和精明如狐……这狐是虞白呢,还是虞白为狐?反正琴是了红狐琴,琴全是虞白的精神所致了!
夜郎再一次抚摸了琴后就赶快上床,将灯拉灭,他要静静躺下入梦,相信梦里会演义出一出美艳的故事来的:他这么思念起了虞白,虞白是会有心灵感应的,如果心都有灵犀,他们就要在静静的夜里情感交流了。
夜郎这么躺下去,枕巾是揉作一团的,伸手去拉平,便触着什么绕着指头,用枕边的手电照了,是一根黄黄的长发。这是颜铭的头发,颜铭那一晚留在枕上的头发。夜郎冷丁停在那里,豁然清醒,他终于明白这么多天里自己总是心里烦躁,原来一方面十分地暗恋着虞白,一方面又摆脱不了颜铭的感情!他原先以为自己是幸福的,被两个漂亮的女人喜欢着,自己又喜欢着她们,但哪知却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痛苦,这痛苦并没有明显暴露,每日早上起来只觉得情绪闷闷的,却因是自己被两个女人的情感所纠缠和折磨了!
一个是自己仍爱着的颜铭,虽然自己与她有过性的关系,第一次的性爱给过他不小的刺伤,颜铭是那样解释了,他也似乎相信了她,而脑子深处总难摆脱那一层阴影。但是,但是,他夜郎又是同她有了再二再三的关系啊!虞白呢,夜郎并没有接触过她的身子,连一次手都没有握过,却平心而论,不可否认,虞白是比颜铭更有魅力于他夜郎的。夜郎想,是我没有接触过她而有这种感觉吗?他放下手电,黑暗里睁大了眼睛,开始一一对照了起来……要命的不是以长比长,以短比短,而人的论比却又都是我有的你没有,你有的我没有,长比短长而更长了,短比长不短也短。夜郎越是睡不着,楼下的鼾声就越响。这是秃子在打呼噜了,秃子的呼噜平日还可忍受,一旦太疲乏了,呼噜就震得整个楼都在响。隔壁的小李可能已被吵醒,有床的吱扭声、走路声、开启炉门声、添水声……夜郎想高声问问小李,取笑一番,话到口边却咽了。正是这小李的响动,使夜郎明白了自己是睡在一个大杂院的,西京城的一个最下层的地方,立即将刚才的冲动冷却下去了——自己是什么角色,倒要拣肥挑瘦呢?!自己对虞白一厢情愿,虞白是会与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吗?她是一个大户出身的人,有才华又美丽,认识自己或许出于一种风度,或许是生活得无聊的一种解闷,或许仅仅是要做个一般的朋友罢了。似乎这也不对——夜郎再想,即使虞白对他是有了情感,将来肯嫁了他,他夜郎却怎样来安置她?跟他四处漂泊,到处受人白眼?生活习惯、性情爱好会合得来吗?而且她想象丰富,感情细腻,敏感多变,自己能配上她使她今后幸福美满吗?颜铭虽然现在红火,可毕竟那是吃青春饭,几年的光景,她就是将来有大的发展,而社会基层出来的人……可是,夜郎在心里总是不甘心:我夜郎是下层人,好女人就不该是我这样的人命中所有吗?
夜郎说到底,放不下的仍是虞白,但放不下了又会怎样呢?夜郎真正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人品,却又断然否定了这是关于人品的事,头就疼起来,蒙了被子说:“不想了?不想了!”可怎能不想,又坐起来,拉开灯,从衣袋里寻分币,在地上丢,默默地祈祷: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,看命里有谁来定吧,颜铭是字,虞白为面。闭了眼睛空中一扬,钱币落下来,看时钱币的字朝上。再丢一次,却是面为上。夜郎拿不定了主意,低声说:“都不算的,这一次为准,就以这一次为准!”钱又一次高高丢起,落在地上,钱币哗哗哗地旋转,但要看时,旋转着的钱币越旋越快,竟旋转到了床下去,床下是一个脸盆,撞得丁当当一阵响。隔壁的小李就高声说:“夜哥,夜哥,你也醒了吗?他娘的秃子在开火车哩!”夜郎坐在床沿上,歪了头下瞧钱币,看不着,叹了一口气,回应说:“秃子我□你娘哟!”小李就说:“睡不着了,我来和你下棋。”夜郎说:“你来吧,来吧!”爬下床,一脚把脸盆踢到床后墙根去了。
戏班要去矿区演出,邹云却提出她也去的,吴清朴很是吃惊,说你一不是戏班人,二又是咱饭店即将开张,三再是正常在宾馆上班,要游玩也挑不到在这个时候。邹云的理由是矿主宁洪祥邀请的,宁矿主是个大款,人又慷慨,和这样的人搞好关系,说不定将来能争取给餐馆也投资一笔钱的。吴清朴当然反对邹云的说法,说这些大款钱是有了,常常是人品卑劣,他怎么不邀请了别人偏要请你?邹云倒生了气,说你是怀疑我与他不干不净吗?我这么大的人了,是十七十八的小姑娘?是没见过什么世面?他就是有心要占我便宜,我便那么容易让他得逞?人家邀请戏班几十人又不是带了我天涯海角去逛,你怕的什么?饭店差不多样样齐备,忙了这么多日子,也不许我出外放松放松?!吴清朴说不过她,只是不同意,还要告诉表姐虞白。邹云便哭了,道出另一层心病:平仄堡最近严查店职员工炒外汇的事,已经有人嘁嘁啾啾地议论她了,她得出去躲躲风头。吴清朴听了,紧张了半天,不再言语了。当邹云随着戏班去了矿区巴图镇,虞白才知道消息,责怪这么忙的她怎么就闲逛去了,吴清朴支支吾吾,也不敢把事实真相说出来。
巴图镇在城东二百里的秦岭深处,曾经流经西京城的那条河源头就在那里。这本是出了名的穷地方,自发现金矿后,国家的政策允许了集体和个人开采,数年间,生发暴富,小小的巴图镇户户农民成了百万富翁,各自都有采金公司,都是经理,招募了几十几百的雇工在山上安营扎寨,凿洞挖金,而为了矿点、地盘时常斗殴打架,人命案件便不停发生着。宁洪祥的堂弟就是在新近的殴斗中的致残者。围绕着采金,镇子流动人员成千上万,采矿的民工从四面八方一批批拥来,一批批散去,有的发了财,有的丧了命,发财的除了大兴土木建房修院外,就是吃喝嫖赌,各种商店、饭店、旅馆、娱乐厅使镇子扩大了四倍,地痞、恶霸、流氓、暗娼、吸毒者越来越多。戏班还未到,风声已传得铃响,在到处的墙头上、路灯杆上,甚至厕所里,都可以见到演出的告示。戏班到达后集体住在宁洪祥的家里,南丁山和夜郎他们猜想过宁洪祥是个挥金如土的大款,一到这里才知道宁家的财粗气壮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。宁洪祥的家是一片十亩地的大院,前边的三层楼为公司办公处,楼后有厢房、花园、鱼池假山,后边是两幢小楼,全在楼前用汉白玉修筑着类如北京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模样。戏班住在西边的小楼上,特聘了三个厨师支锅为他们做饭。宁洪祥和康炳提前三天赶回镇上,已按要求搭设了戏台,待演员住下后,他又一一去房间问候,且送上烟茶糖果之类,接下来,便领南丁山、夜郎和邹云去参观他的公司,惊得邹云不迭声地叫好,宁洪祥就拍了她的肩膀,说整个演出期间的摄影任务就交给她了。
头一晚上,戏班的所有人都去装台,直忙到夜里三点。夜郎回来的时候,端了脸盆去院子里打水要洗脚,却见邹云从办公楼上下来。夜郎问:“你还没有睡?住在哪儿?”邹云说:“我在宁总的办公室套间里。”她得意地指着三楼亮着的一个房间,窗子上反映着一个头影。夜郎说:“谁还在你哪儿?”邹云说:“宁总明日开演前要讲话的,他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好。夜郎,你说说,是西服还是牛仔装?那些衣服我都帮他烫过了。”夜郎说:“最好穿棉绸中式白褂白裤……”邹云说:“你那是打扮地主老财呀,怎么和他的老婆一个水平?”说着歪过头来,“哎,你见过他那老婆了吗?”夜郎说:“没见的。我还纳闷,他介绍了公司那么多人怎不让他老婆出来招呼咱们?”邹云说:“中午来的时候,坐在大门口那个女人你看见了吗?咱们一到,她就先小跑回屋去了。那就是他老婆!他是七大八大的人物,怎么老婆那么丑?丑不忍睹!我倒想不通他竟没有换班?!”夜郎说:“或许有这么个老婆,他在外面干瞎事儿稳妥哩!”邹云说:“夜郎也是个瞎男人,亏你会这么想。”转身往楼旁的厕所去。
翌日午,演出开始。戏台搭在宁家门前的大场子里,正好是巴图镇的东头。早上八点,看热闹的人就在那里占座位,十点钟人已拥集了黑压压一片,而围绕着场子的四周,是各种小吃摊位,许多人在吃凉粉,先还是每个碗里套一层塑料纸,后来就来不及了,卖主一手收钱一手抓粉条,紧张得那颗大鼻子尖上挂上了一滴清涕也没空擦,欲掉未掉的。夜郎瞧着那凉粉是绿豆面做的,想给乐队人买些,又嫌不卫生,买了一大包油塔馅饼带上台去。太阳照到场中那棵弯脖子柳树上,乐队就开始吵台,这一吵,场子安静了许多,可一气儿吵了半个小时,叮叮咣咣,叮叮咣咣,人心倒吵得浮躁,满场子就更乱了。突然锣鼓停点,宁洪祥走向台中讲话。宁洪祥是穿了西服,戴了墨镜,还焗了头发,讲的无非是,国家改革开放以来,农村解放了生产力。农民是社会地位最低的阶层,在一般人的眼里,他们是落后的、愚昧的。其实,农民里真正藏龙卧虎,只要你能给他针眼大一个窟窿,他就能透出笸箩大一个风的。巴图镇原来是什么样子?打架在地上寻半块砖都寻不到,光□打得炕沿子响!现在呢?城里人能坐火车飞机,咱们也能坐火车飞机,坐火车还要坐软卧,我到西京去,就包买了一节车厢的软卧铺!城里人能吃鱿鱼海参,咱也能吃嘛,西京城的大饭店我可是全吃遍了!以前讲究万元户,万元户在巴图镇算什么?呸!宁洪祥说到这里,是举了个小拇指头的,还对小拇指头唾了一口。他说,十万元不算富,百万元还像个样,谁家没个楼房?没个汽车?看看家里摆设,市长也没住到那个份儿嘛!巴图镇世世代代没个秀才,现在人民当家做主嘛,巴图难道还没有出个领导干部吗?出个人大代表、政协委员吗?这时候,台下有人就喊:不是说你宁洪祥就要当政协委员了吗?!宁洪祥说:在没有接到委员证之前,这话我是不能说的。——总之,我们是富了!巴图镇的富户多,我宁洪祥嘛,只是其中一个。但我宁洪祥不是只要物质文明,还要精神文明,正是这样,我把西京城里的戏班给巴图镇请来了!这个戏班一直是不出城的,他们都身怀绝技,都是艺术家,都是平日和凡人不搭话的人,我把他们给请来了!台下一片掌声,噢儿噢儿有人起哄欢呼。站在幕侧的夜郎和邹云一直在听着宁洪祥讲话,宁洪祥刚一上台,夜郎就说:“这身西服倒合体,像个当领导的,却要戴一副墨镜,不伦不类,像个黑社会的。”邹云说:“那不是我设计的,他说他就爱戴墨镜的。”夜郎说:“你这秘书不尽职。”邹云说:“谁是他的秘书了?”倒有些生气,离开幕侧,到台下去拍宁洪祥讲话的照片了。
邹云这日是穿了紧身牛仔裤的,将两个屁股蛋儿绷得滚滚圆圆,一会儿仰身一会儿俯身拍照个不停,已惹得周围的人目光都在她那里,邹云偏不在乎,一发儿得意,竟买了一个烤红薯就靠在柳树上吃起来。年轻的姑娘在人稠广众里吃红薯,这是极不雅的行为,但这是对一般姑娘而言,漂亮而身着异服的邹云当众吃红薯,却是一种潇洒;邹云知道这种道理,把两个有尖红指甲的手那么翘着,剥红薯皮儿,然后用牙咬了,吞进舌后去嚼动,以防口上的唇膏褪去。这时候,宁洪祥的讲话结束,锣鼓大作,演出就开幕了。邹云从来没有看过鬼戏,头道幕拉开,但见戏台东西两侧全部用黄布遮严,台顶用黑布幔住,每隔一米吊一朵白绸扎的团花,台口各吊一条宽约一尺长且贯通上下的白布,都贴了黄表纸的符,符语用朱砂画的,阳光下明灭灿烂。整个戏台布置得阴森恐怖,邹云先吓了一跳,才要拍摄一张戏台景物照,但见一队人走动矮步,打“粉火”跳云牌,堆起“天下太平”状,接着太白金星上场,台左侧文武场吹打乐器,右侧的一帮男女在帮唱“乾坤浩大社稷高,风云雷雨空中飘。鸿君一气传三教,昆仑顶上乐逍遥。祥云飘绕,见人间瑞气千条”。太白金星就上场,是一个干瘦老头,一窝银须,念道:“吾!太白金星是也!奉了玉帝敕旨巡察五大部州。观看西京地面,巴图镇上,可恨寒林这个野鬼的魂,隐入万民之中,恐他骚扰,待吾禀奉玉帝。云童,转到灵霄殿!”接着就圆场,云牌下,太白金星撞动玉点。内有声说:“何人击点?”太白金星说道:“太白金星。”内说:“有何本章?”太白金星说:“容奏?”就一片仙乐,奏章礼毕,内说:“了得!传孤御旨,令王善前往西京东土巴图镇上镇台,以压百邪!”邹云一抬头,瞧见夜郎也来到台下往上看,就“咔”地为他拍了一照。夜郎察觉,抿嘴笑了一下,邹云招手让过来,说:“戏里怎么也有西京、巴图镇呀?”夜郎说:“这是目连戏第一本《灵官镇台》,演鬼戏前都要以天神来镇的,因地因人因事,可随意改动。注意拍王善的变脸,这可是个绝活哩!”邹云往台上看去,那灵官王善已领了旨出场,粉火之中,现出是一个白面小生,猛一甩头,竟成了须生,再念道:“化身咒,咒化身,吾当再变恶煞神,执钢鞭,荡妖气,御风驾云巴图行。”变成一个红脸绿发的怪物。邹云连拍了三张,掌教师就上了台,打扫台前地,金炉焚宝香,坐下来念诗,念罢了,说道:“我乃目连戏掌教师也!巴图镇今日目连戏开台,为保四方清净平安,特请灵官镇台。打杂师,摆开香案。”打杂师就白衣黑裤平常打扮上台摆香案。掌教师又说:“满堂执事,主办人上台入座。”就见戏班所有化了妆的剧中人上台在香案左边木凳上坐了,宁洪祥的家人、公司头目在香案右边木凳上坐了,相互拱手问候,并向台下点头致意,台上台下一价儿掌声。忽然“咚”的一声,接着急而短的鼓点,便见一探马打扮的角儿从台下人群后一路小跑,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来。探马举了小旗,跪于台前高声叫道:“报!神驾已到巴图镇绿水寺歇马!”掌教师应:“再探!”又见二探马又飞奔来:“报!神驾已到镇西头歇马!”掌教师应:“再探!”三探马又来:“报!神驾已到镇西客栈前歇马!”掌教师应:“排队迎接!”
邹云想也没有想到,掌教师话语刚停,鼓乐齐鸣,戏台前两根木柱上吊上了各三万头的爆竹点燃,又听得“咚咚”三声铳子炮响在身后,众人回过头来,便见场子后的宁家大门敞开,拥出一队人马,宝盖、长幡、彩旗、对马、抬夫、提炉、回避旗、开道锣、洒水盆,五光十色地穿过观众席,在台上绕了一圈,沿巴图镇街往西而去。而台子上,掌教师指挥了打杂师安桌摆椅,奉列神位。人群呼啦啦随着迎接队伍向镇西走去,邹云也顾不得了夜郎,提了相机已跑到迎接队伍前。夜郎知道这种迎接需要一个多钟头的,原本神驾就在戏台左两千米远的地方迎接,宁洪祥却坚持到镇西头,横穿整个巴图镇,戏班知道他要显富游行,也是示威游行,也只好随了他,这阵自己就到台后吃茶去了。
果然一个半小时后,迎神队伍才返回,全镇的人几乎都撵了来瞧热闹。灵官王善已戴金冠佩金锁,黄金甲扣了绫罗,坐于轿上,左是金童,右是玉女,缓缓在场上绕了一回,然后步上台去。那掌教师率了众人敬香行拜,长揖长磕,然后端出一盆清水来,大拇指和无名指蘸了水向空中溅去奠天,向地上溅去奠地,口里衔了一把明晃晃尖刀,将黑灰长衫撩起前摆别在绛色宽布腰带上,抓起了早放于台上缚了双足的一只雄鸡,雄鸡翅膀张扬,挣扎得扑扑棱棱。掌教师就用嘴咬鸡冠,流下血来,以中指蘸了,在灵官额上一点,在自己额上一点,然后在台上的符纸上全点了。满场人都紧张起来,觉得害怕,恰巧一朵云飘在空中,天顿时阴了,没有风,却淅淅沥沥落下雨点子来。人们却并没有骚乱,一价儿安静着往台上看,掌教师就提了鸡头,一把一把地撕拔鸡脖子的毛,黄里间白的鸡毛从台口飘下来,突然“嘿”地一吼,鸡脖子在手中就扭断了,掌教师在瞬间将鸡头用刀插着一齐向台口的右木柱上甩去,刀扎了鸡头在木柱上,而没了头的鸡身子就“日”地抛在空中,落在人群中,被一群人抢着跑走了。掌教师似乎并不理会,只在台上朗朗念道:“巴图镇目连戏开台,请大圣镇台,保佑矿业兴旺发达,财源茂盛!”举了一张卦图又念:“荡秽开光华,顺卦请来临!”看了卦叫道:“顺卦,请大圣开金口!”王善应道:“大吉!”台上所有的角色齐声高喊:“大吉——!”掌教师就与场上执事、宁洪祥一行人退下。王善便还高高坐于台上,悠悠作念:“吾!玉帝驾前左班首相,巡天都御史纠察善神,斗口星君王。——吾奉玉帝敕旨,巡察四大部州。观东方麒麟驮瑞,观南方火焰飘飘,观西方麻姑献寿,观北方海水来潮,吾站中央紫微高照。今有巴图镇众信弟子接吾金身到此镇台,以压百邪!待吾展开慧眼观!”一个亮相,叫道:“了得!观看寒林隐藏在千千万万人之中,骚扰四方百姓,金童玉女,传吾法旨,即令五猖,捉拿寒林!”
邹云看到这里,疑惑不解的是:寒林是什么恶贼?举目就在台下寻夜郎询问,却怎么也不见夜郎。再看台上,金童玉女已领了法旨下场,王善也做了一串身段下场,鼓乐之中有五人背身而出台,幕侧有吹风机吹来烟雾,浸了满台,再从台口往出溢流,势如瀑布,那四人还是背了身在云中翻各种筋斗,举了火把,从口里往外吹松香粉,松香见火起焰,有一口一个火球的,有一口数个火串的,竟也有一口吹出三十二个火圈来。吹火人转过身来,是五猖现形,反复“变脸”。场上乌烟瘴气,场下鸦雀无声,遂有一女孩吓得哭了起来。邹云也不敢多看,蹴下身假装系脚上一双白旅游鞋带,腮帮还哗哗地颤抖。她不知道了台上掌教师的又在让打杂师怎样设五猖台、焚香、行礼,只听得高叫“开猖捉鬼”!起身看时,台上五猖“亮相”,个个提了雄鸡,扭断鸡头,从台上纵身跳下来。场下人群已乱,忽一片喊:“捉鬼!捉鬼!”如潮的人群拥得险些跌倒,忙跳上一个碌碡,见寒林是从观众席中间突然仓皇逃窜,五猖就在人群里追撵。邹云没想到捉寒林是这样的做法,也不知扮寒林的是何人,不戴帽,不避雨,立于碌碡上骨碌碌了一双眼要瞧个结局。蓦地,推倒数人,一个白衣白裤头扎白带之人直向碌碡而来,邹云看清了,那扮寒林的竟是夜郎!先吓了一跳,再是差点笑出来,叫道:“夜郎夜郎,你是寒林?!”寒林顾不得与她招呼,在一片捉鬼声中,绕过碌碡,就向场子后的宁家大门方向逃去。宁家大门口却站满了人,宁洪祥也站在那里笑得弯了腰,寒林就绕了宁洪祥转圈子,五猖也绕着转,低声说:“往台上跑,往台上跑!”寒林便又跑向台子,五猖竟捉了宁洪祥,故意喊道“错了错了”,又跑向观众之中。
这时候,场上有人哄笑,南丁山过来扯了邹云,说:“跟我到台上去!”邹云跟他去了,南丁山说:“夜郎他们胡耍怪的。”邹云也笑了说:“让五猖这么抓错人才有意思哩!”南丁山说:“虽是演戏,这戏不是常戏,天地鬼神会附体的,怎么能随便抓错人?”台上没有抓到寒林,观众乱了一阵,稍稍安静下来,台上古装打扮的人物就出场了,演出的是旧时的地方势力,有管事,有众大爷,说的尽是帮会里的行话,什么哗哗子、飘飘子,到长街买些酒头子、姜片子、摆尾子,杀了几个长冠子。内容是讲寒林被五猖穷追不舍,路经这里,企图保护云云。邹云哪里听得懂这些黑话,看得懂这些旗帜装束?一时迷迷糊糊,只瞧着已在台上被待为上客的寒林夜郎发笑,“咔咔咔”拍了许多照片。后来,五猖发觉,从场下上到台上,将众大爷请寒林喝酒的青瓷酒碗当场摔破,赤脚从瓷片上踏过,与众大爷剑拔弩张地对峙。一方要捉,一方要保,有掌标子的就从中调和,邪不压正,寒林还是被五猖用铁链捆了,押下台退下。
台子上,王善出现了,掌标子上奏:“拿下寒林!”王善道:“装入吊笼,押上来!”邹云举了相机,偏要照一张夜郎被押上来的狼狈相,却见五猖抬了纸扎的吊笼,笼内锁了纸扎的寒林。有人用手捅她的后背,回头了,站着的却是笑嘻嘻的夜郎。邹云小声说:“把你锁在吊笼里就好了。”夜郎说:“偏不让你拍个真照片!”邹云翘了拇指,说:“演得还好!”夜郎说:“都没人演这角色,怕鬼魂附身真成了坏人,我就演了,只是瞎跑一气罢了。”邹云就从台侧的一张符上取那蘸着了的鸡血,鸡血没有干,上边还有一片鸡毛,就点在夜郎的额上,说:“可不敢让鬼真附了你!”夜郎抿嘴点头,示意多谢,又努了嘴让看戏,台上王善还在说:“胆大寒林,竟敢趁巴图镇搬目连之时骚扰四方,触及律条!五猖——!”五猖应道:“在!”王善说:“速将寒林押往花台示众!”五猖领了法旨,抬纸扎吊笼下场,掌教师早在台下候着,在纸扎的寒林面前画符、挽诀、喷咒水、贴禁符,然后将手中的符咒售给观众,同时台上的南丁山等也揭了台柱上、木板上的符,向观众出售。这样的符有了神气,五元一张,买了回去可以挂在屋里镇屋里邪怪,佩在身上能消灾祛祸。立时观众拥挤不堪,争购神符,而雨却住了,乌云散开,又是一派炎炎红日。
晚上戏班集中,总结《灵官镇台》的演出,南丁山分别给大家发了红包,又叫来宁洪祥,共同准备明日中午的演出。目连正戏的第二本和第三本里有待客的场面,按演出通例,《刘氏出嫁》的待客要吃素食席,而《刘氏四娘开五荤》的待客要吃荤食席,而这两场待客是象征性的只让重要人物当场真的吃席,还是让所有的观众都入席吃饭,这是要主办人拿主意的。宁洪祥说:“来的都是客,全部入席!场子就这么大,人拥满也是百十来席,再多我也没地方了,乡下席也简单些,大不了就是三万元嘛!”主意已定,宁洪祥就连夜去着人请厨师,安排人手分头去镇上、县上乃至西京筹办食品,搜集餐具和桌椅板凳。南丁山留下了扮演刘氏的女演员和扮演媒婆的丑角,再一次强调明日的重头戏,比如媒婆在出嫁的路上怎么即兴发挥,刘氏在观众入席吃饭时又如何挨桌向来客敬烟敬酒。南丁山说:“明日的戏是风俗戏,力求红火热闹,让人觉得真是在出嫁人不是在演戏,不能像今日出差错。”女演员说:“今日演出好着的嘛,哪儿出了差错?”南丁山说:“宁洪祥走了,我才敢说,夜郎今日绕了人家转几个圈子,让五猖抓错了宁洪祥,这对人家是不好的。亏得姓宁的不晓得这层意思,否则人家会变了脸的。夜郎,我问扮五猖的康炳了,他说是你们故意要出出宁的洋相的,有这回事?”夜郎说:“有这回事,他姓宁的财大气也太粗,原本让他开场讲几句话的,他说个没完没了,我就不爱听的。”南丁山说:“演目连戏一定要注意安全,不敢太随意。这事再不要说出去。”众人都点了头。南丁山又说:“晚上邹云好像没有来?”夜郎说:“她又不是戏班的人,来干啥?”南丁山说:“她照了一上午相也够辛苦的,红包也该有她一份的。”夜郎说:“宁洪祥不会亏了她的吧?”说过一阵话,再没别事,散了分头歇去。
翌日开演《刘氏出嫁》,台子前临时又搭起一个小台,称作阴台的,所有的观众都手执了黄表纸三角小旗,踩着曲牌,在阴台上行走——这是要先演戏给鬼看的。观众顺了秩序还未上台走完,一朵黑云就飘来驻在场子上空,眼瞧着叮叮当当下雨,等“打报场”一结束,到第二场“发轿”,天上豁然开朗,又是赤赫赫一盘太阳。夜郎说:“真怪,昨日是这样,今日也是这样。”南丁山说:“我说演目连戏通神鬼,你还不信的。”夜郎心就怦怦跳,倒害怕了昨日的耍怪。演到傅崇给媒婆发赏,那媒婆乐得一颠一颠在台上做耍子,夜郎就小声问身边的邹云:“我们昨日都有红包了,你得了没得?”邹云将手在脸前晃了一晃。夜郎说:“没有?”邹云说:“你往那墙上看。”墙上有一圈光环明晃晃的,夜郎看了太阳,又随光将眼目移动到邹云手上,发觉邹云举手是把手指上一颗戒指反射了光在墙上照,叫道:“钻戒?”邹云说:“他出手真是大方,送给我的,我都吓了一跳!这事你不要给别人说。”夜郎气骂了一阵,说:“下一辈子我也要做个女人。”邹云笑道:“就凭你这黑样儿,能嫁出去就念了佛了!”这当儿,台上家院在喊:“发轿!”这边宁家大门被人推开铁门,豁啷啷作响,喜乐顿作,走出花轿一乘,礼盒四抬,彩旗八面,鼓乐一堂,迎亲客数人,吹吹打打穿过观众席往镇子南一片空场子上去,空场上已临时改装了那三间无人住的旧屋做了刘氏的娘家,刘氏新娘早在那里披红戴花地候着的。
迎亲的队伍一走,这边场子上就摆开桌椅板凳,安放坛酒、香烟、瓜子、糖果。早有小孩子在那里偷着往口袋里抓,宁家公司的几个马崽就如卫兵一样四周守看,并且打了一个孩子的耳光。孩子一哭,孩子的娘就和马崽吵,许多人又拥过来看热闹。夜郎忙让黄长礼去两边熄火,场子里才安静下来。不论了迎亲队去了刘氏娘家,怎样在那里又摆了桌子让迎亲人吃酒,又怎样设祖宗牌位行礼奠拜,刘氏又如何没完没了地唱哭娘歌、唱骂媒歌,众伴娘又如何唱坐堂歌、唱添箱歌,直挨过两个小时,花轿启动,媒婆手提了喇叭与追看花轿的观众逗趣取乐。单是迎亲队抬了轿走两步退一步到了戏台的场子,进行着古老的严格而烦琐的焚香、奠酒、抛豆、撒谷、扯灰、丢钱、跳火、踩毯、踢筛一系列规程,方由新娘的哥哥背了新娘到洞房,夜郎都觉得厌烦了。但观众却苍蝇一般挤着要看新娘,品头论足,一直待新郎新娘上了台上的洞房。一对新人又在台上拜天拜地夫妻交拜,爆竹响得天摇地动,强烈的火药味呛得许多人都咳嗽了,家院才喊:“开——宴——喽——!”所有的人全都入席,一时人人口里叼烟,个个划拳对饮,四道干果,四道凉菜,四道热菜,四道汤羹,依次上齐,吃了个不亦乐乎。
吃饭人大乱,头一拨吃过了,后一拨又坐上席去,竟有十多个讨饭者囚首垢面也往桌上挤,宁洪祥立即让马崽撵了下去,专门用大粗碗一人一碗米饭,上面夹了菜让坐于场边的土台上去吃。这时就有人来对宁洪祥说:“魏家的一帮人也来了,让入席不入席?他们狗日的抢咱的矿位,打咱的人,还真有脸来吃饭!”宁洪祥说:“魏家的?他满肚子长了牙恨咱,他还得来嘛!来了就让吃,也可让全镇人看看到底谁是龙谁是虫嘛!”马崽说:“我嘱咐厨房了,给他们那一桌特做一道菜,上面是针菇,下边是禾秸节儿——全当是喂牲口的!”南丁山赶忙说:“这使不得,有理不打上门客,那样羞辱人家,一旦打闹起来,演出就麻烦了!”宁洪祥就阻止了马崽,让一视同仁吧。宁洪祥就瞧着乱哄哄的场子喜欢地说:“热闹热闹,过去听说过设粥棚吃舍饭的,今日我是体会到了!”南丁山说:“今日花销不少哩。”宁洪祥说:“是不少,可你不知道我在饭场上走来走去的心情是多好的——巴图镇上谁能这样?”三个小时后,席面结束,一个马崽小跑过来说:“宁总,清点了餐具,碗少了二百个,筷子几乎少了十把。”宁洪祥说:“这才胡说,饭场上我看见不小心摔破的碟子碗大不了有十几个,怎么会少了二百个碗?再清点清点,明日还有一顿的,不要像今日没碗少筷!”马崽低头应诺而去,南丁山也觉得纳闷,来吃饭的莫非吃了饭还把碗也带了回去?
晚上戏班照例开会总结,邹云在门口悄悄给夜郎招手,夜郎出来,邹云说:“你去陪宁总喝喝酒吧。”夜郎说:“有你在,要我去干啥?”邹云说:“他一肚子闷气,也好去劝劝。”夜郎说:“他生闷气?生戏班的气吗?”邹云更压低了声音说:“今日吃饭饭碗少了二百个,刚才有人去厕所,看见粪池子里飘有筷子,用了竹竿去拨,偶尔发觉池下有什么东西,拿了捞兜一捞,竟捞出一百五十六个碗来,又去宁家左邻右舍的厕所里捞了,又捞出三十个碗。这都是吃饭人在恨宁家,故意吃了饭把碗丢到粪池去的。你说这人心……白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糟蹋人?!宁总听了,发了一顿火,拿了酒来和我喝,我倒害怕他喝闷酒喝醉了。”夜郎听了,一时觉得丢碗的人做得过分,却又想这一定是宁家平日人缘不好,今日又这么显福暴富,忌恨不过,就说:“有这回事?可见人心并不是用钱能买通的,我去能劝说什么?”邹云说:“他怎样待乡亲,乡亲怎么待他,这与咱无关,可宁总总是待咱们不薄的,去说几句宽心话你也不肯吗?”夜郎只好随她去了。一到办公楼的套间,果然见宁洪祥一脸铁青,夜郎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,只陪着吃酒,准备着一旦宁洪祥提起少碗这事他再劝说,没想宁洪祥只字未提,夜郎就陪吃完那瓶酒后回去睡觉。
《刘氏四娘开荤店》,顺顺当当演出了,第四天,也就是最后一场,因为《目连救母》里有刘氏在阴间被下油锅、上刀山、过血河,需要舞台灯光效果,白日露天场子是不能演的,只能安排在晚上,早晨里夜郎就和黄长礼去过风楼镇了。过风楼镇上原是也有一个小戏班的,年初班主暴病死了,戏班也作鸟兽散,班主的家人就想处理行头。昨天南丁山得知消息就交付夜郎去办,夜郎偏要黄长礼和他同行,一路上夜郎就又询问起再生人的事,黄长礼说:“到了戏班,我才知道还真有个阴间,我倒后悔不该赶了我那爹,让他死了一次又死了一次!——听说你得了我爹那枚钥匙?”夜郎说:“是有枚钥匙,可怎么能是你爹的呢?”黄长礼说:“我不向你要的,只是问问罢了。你说,咱死了,也能做再生人吗?”夜郎说:“再生人是转世又做了人的,这不容易的,大多只能做鬼。”黄长礼说:“我不愿做鬼,鬼是没形,死鬼。”夜郎说:“鬼也有活鬼嘛,咱演鬼戏,还不就是活鬼?!”夜郎就问那再生人的古琴,黄家以前是真有过琴吗?黄长礼说:“我记不得以前的事,我娘说,真爹在世的时候是有过一把琴的,他拜过一个和尚做师傅,可‘文革’中就不知琴失到了哪里?”夜郎不由得想起虞白的爹给虞白留下的那把古琴,觉得蹊跷,就不敢多问。赶到过风楼已是中午,原本要赶天黑运回,却是双方价格谈不拢,直挨到天黑成交,夜郎想自己夜里也无演出任务,也不急,雇了一辆拖拉机将行头拉回,已是半夜时分。一到巴图镇,镇上却乱哄哄一片,戏场子里已没了灯火,心想:今日演出这么早就结束了?却听得宁家大院里有哭叫声,许多人还站在大门口往里看,公司的马崽在粗声叫喊:“都走开!走开!有什么看的?!”用力把人往开赶。就发生了口角,有人骂道:“造了孽了,还凶什么?!”马崽说:“就凶了,你想怎么样?要来给你爹吊孝吗?”人骂道:“怎么没把你也死了?狗日的,你敢再骂?!”就听得宁洪祥在里边叫:“小陆,小陆,把门关了,关了!”两扇铁门就“咣”地关了。门口挤着的人便用脚踢门,用瓦片打门,叮叮咣咣如下冰雹,有人还在说:“多威风的人关什么门?到厕所铲些屎来,甩到这铁门上去,让这一个铁围城的恶鬼就永不出来!”果然就去了厕所,用铁铲铲了屎尿,叫着:“来了来了!”众人哈哈地笑。夜郎心下一阵紧张,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故,第一个念头倒是打叉伤了人吗?见这班人闹得不像话,就走过去说:“什么事也不该这样糟践人吧?”黄长礼早红了眼,手提了半页砖,虎势势地要打人的样子。众人回头见是戏班的人,倒不敢言语了,突然一人就跑,众人遂也跑散。夜郎站在门外叫喊宁洪祥,又叫喊南丁山,半天里铁门打开,邹云一下子抱了夜郎呜呜呜地哭。
原来,夜里上演《目连救母》,已经到了最后一折“祖魔挂灯”,目连为了救下其母,夜闯阴间铁围城,围城打开,众鬼外逃,狱官紧张,大叫夜叉:“夜叉听爷令,把众鬼与我叉回铁围城!”戏台的台板横梁突然“咔”一声折断,台面就陷下去。台面一陷,台上台下一片惊叫,戏已是演不成了,南丁山吓得面如土色,失了声地喊:“拉幕!拉幕!”亏得台面塌陷,台棚因山柱还好,依然安全,幕便拉合了。却听得人叫:“王银牛压在台下了!”王银牛是宁洪祥的马崽,几场戏他都在维持着秩序,这夜里喝茶过多,在场边呵斥了小商贩不要连声叫卖,就觉得尿憋,贪图便当,钻到台下小解,偏偏就压在下边。宁洪祥忙着人打了火把去横七竖八的台下木料里寻找王银牛,王银牛一条腿举在那里,身上压着一截横梁。抱了腿往出拉,拉不动,忙又返回家去找了铁撬去撬,人总算拽了出来,但“吭呐”一声,有股黑血从口鼻喷出,眼睛就闭上了。
夜郎听邹云说过,浑身没了一丝气力,问南丁山呢,邹云说:“和宁总都在办公楼上,王银牛的老婆哭闹着要男人,他们正解决后事的。”夜郎脑子里想着去办公楼的,身子却往院子后头走,邹云说:“你不要去看死人,死人龇牙咧嘴的害怕哩!”自个倒呃呃了几声,几乎要呕吐。夜郎折身又往办公楼上走去。
楼梯上南丁山和公司的两个人扶了一个瘦小的女人下来,南丁山见了夜郎,拉到一边说:“你回来啦?”夜郎说:“真没想到会出这事!”南丁山说:“这是撞着神鬼了,五三年在西京城里演目连戏的花本《贼打鬼》,演贼上吊的时候就真的吊死过。”夜郎说:“是咱没奠祀好鬼吗?还是我头天做错了?”南丁山说:“这话什么时候也不要说,好的是这回没伤着咱的人。王银牛一死,他老婆要的钱多,开口五万,现在说到三万,才勉强同意把人抬回去。王银牛还有个老妈,事情还复杂哩。……宁洪祥能让咱来演出,我刚才也才知道,他的采矿队上半年塌过井,损失了几万元,和别的采金公司为金洞的事斗过一回,现在还有三个断了腿的人躺在医院,只说演鬼戏能禳治,没想又在演戏中塌死了人。他也活该是正霉着气,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明日一早就收拾回城。”夜郎点了头,说:“演鬼戏都不保他也怕是他太富了吧?”南丁山说:“啥话都不要说了,你夜里少睡会儿,经管着去装戏箱。”夜郎就去了客楼上,组织人分头拆台,南丁山自去同公司人帮着把王银牛死尸用丈二白布裹了,运回镇子南五里的王家庄。
第二天露明南丁山返回宁家,戏班的人马已将戏箱和各自的行李搬上了卡车。最后一顿饭宁家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烩菜,半斤锅盔。夜郎在饭厅里没见邹云,托人去喊,宁洪祥说邹云一早去王家庄王银牛家办些事去了。夜郎着了急,怕赶不上走,宁洪祥说你们先走吧,她要留下来还要帮我的。便见康炳提了一个塑料袋儿说:“邹云走得急,给我交代了,要你把这个捎带回去。”夜郎打开袋儿,里边是一个麦饭石磁化保健口杯,还有一封叠成小鸟状的便条儿。展了便条看去,上面写道:“我在宁总这儿瞧见他用这个杯子喝水,说能开胃又能治便秘的,我就给你讨要过来了。没本事给你买一把金颗子回去,却专门要了个杯子,我对你怎么样?乖,你怎么报答我呀?”便条的下边还有一行字:“你要想我,我不在你身边,想得太厉害,你自己去满足吧,但坚决不允许接触别的人!”末了没有署名,是用嘴吻了一下,印出一个口红的圆圈。夜郎就笑了。康炳说:“我可没打开看的,写什么了好笑?”夜郎说:“她写错了一个字。”忙把便条儿又叠好成原样的小鸟状。
邹云没有回来,吴清朴给戏班来过三次电话问情况,夜郎因回来后去祝一鹤家,遇着颜铭感冒,又陪着去医院一趟,刚返回戏班,吴清朴已打发五顺来叫夜郎。夜郎直脚到了保安街饺子宴楼,两层楼阁装修得富丽堂皇,虞白、吴清朴、丁琳都在。虞白劈头就问邹云怎么没回来,家里忙得火烧了脚后跟,她倒逛清闲,屁眼大把心也遗了?!吴清朴面色憔悴,双眼红丝,说:“我也没了主意。你说咋办?”虞白说:“给你们挣钱问我咋办?你不知道饭店快要开张吗?你能放了她去,你一个大男人家还能没主意?”丁琳也说:“清朴还没结婚先就怕老婆了!白姐也是逼清朴,邹云是董事长,清朴毕竟是雇用的经理呣!”说得吴清朴脸色赤红,一拧脖子说:“她回来也罢,不回来也罢,九月八号的日子是刘逸山老先生选定的,离了她看我开不了张?!”主意拿定,当下列了开张日邀请贵宾名单,无非还是派出所的张所长、王副所长,街道办事处的刘书记、牛主任、上官莹办公室主任,税务所的吉所长、廉税务员、米税务员,电管所的朱所长和电管员戚某、杨某,卫生局的朱局长,工商管理所的苟所长、赵副所长、黄副所长,银行的李科长,保安街东头的闲汉刘贵、王老三、阎义君,街西头的严宝宝兄弟四人。还有邹云工作单位的领导,吴清朴单位的领导和相好。这些都得吴清朴一一亲自去请。也安排了丁琳去请新闻界的朋友,如电视台的记者、摄像师,晚报经济部的记者,工商报的记者,消费者报的记者。丁琳就提议要请市上的领导,市上的五套班子能请来的尽量请,当然为一个小小饭店的开张,不可能邀请的都能来,但大红帖子一定要都送到,即使不能来,也让知道有这回事。那些退居二线的老领导,也不要放过,他们是饿死的骆驼比马还大,影响力仍存在,且赋闲在家,更容易请到的。但这些人由谁去请?夜郎说他可以请到东方副市长,请到人大常委会甄副主任、政协的司马副主席。丁琳就说:“那好,你请的我就不请了。别的我托晚报的记者,能请几个是几个。对了,我还可托人再请一些文化名流,譬如红歌星龚维维、说相声的王得、画家李应道……哎,陆天膺是吴家世交,还有那个刘逸山,这得白姐去请喽!”虞白说:“要叫我办饭店,我谁也不请。”丁琳说:“你就办不了饭店!”吴清朴说:“白姐不愿去,也就算了;陆天膺、刘逸山是高人,也不一定能请了来的。白姐你到时候负责接待。”虞白说:“让我去站门口笑脸相迎,端饭送水?”吴清朴说:“哪敢劳驾你!那日肯定乱糟糟的,聘的服务员都没经验,要有个丢三落四的,你得照看着。再说,你什么也不干,拿个凳子在那里坐了,我心里也就有了靠头似的。”虞白说:“我准备册页笔墨,让人拿来签名,有重要的人了,觉得对你有用了,能做棍子打人的,就题些辞挂在店里。——我是不来的。”吴清朴说:“你要不说,我倒差点忘了!夜郎,我给你钱,你多买些花篮、玻璃匾,随便写些祝贺的话,可以造造气氛。”虞白说:“清朴也会这样了?”一句话倒使吴清朴不好意思。夜郎给虞白使眼色,虞白笑了笑,脸别到一边。夜郎岔了话说:“哎,那只鳖还活着没?”虞白说:“还活着,只是瘦多了,从盖上看,骨条子都显出来了。我怕它活不长哩!”夜郎说:“你没有喂?”虞白说:“那喂什么?”夜郎说:“我想总得吃吧,放些肉末或者馍花。”虞白说:“鳖是仙相儿,怕不是吃这些吧?凤凰之所以高贵是凤凰只吃竹实和莲子,秃鹰吃腐尸才那么丑陋和暴戾的。”丁琳说:“你哪里见过凤凰吃竹实和莲子?夜郎这人该是吃生肉的人吧?可他却只吃素食;吃素食该长得漂亮吧?而夜郎的形状……”虞白说:“马就是草食动物呣!”大家都笑。说过一阵闲活,吴清朴喊五顺他们端几笼饺子来吃,果然是水饺不同了平常的水饺,有的捏成船形,有的捏成菱角形,有的是元宝形的、三角形的、张口形的,馅也丰富,猪肉、海参、发菜、鸡翅、茴香、蘑菇、豆腐、鱼虾,一一品尝了,都称赞着好。
出了饭店,夜郎就骑了车子分头去找政协的司马副主席、人大的甄副主任和东方副市长。——尽是些副的,正的请不来,夜郎也不敢请。司马副主席却三日前率领一批委员去郊县视察水利建设了,只好把帖子放在办公室。甄副主任和东方副市长在开会,接待的是各自的秘书。东方副市长的秘书夜郎是认识的,当下很客气,虽同意负责让东方副市长参加,但还是让夜郎约时间再见一下面。而甄副主任的秘书则说某某歌舞厅也是此日开业,已经答应去人家那边了,还掏出记事本来让夜郎看。夜郎回来,就对吴清朴如实说了,吴清朴只好说能请到东方副市长就东方副市长吧,但一定得板上钉钉子,要扎实。夜郎说:“开业有没有给来宾的礼品?”吴清朴说:“哪能没礼品?除了吃饭,每人一份这个。”拿过一个已装好的塑料袋儿,塑料袋上印着“保安街饺子宴楼”字样,里边有一个玻璃纸做的纸盒,装着一条意大利真丝头巾,一个黑平绒方盒,装着一块西铁城手表,一个小红绒小盒,装着一枚金戒指。夜郎说:“都送一枚戒指的?”吴清朴说:“有十五个戒指,给重要来宾。”夜郎说:“天呀,不知开店能赚多少,这礼品就先花这么多!”吴清朴说:“这没办法,各路神仙不敬,以后事就多了。这戒指还是人家宁洪祥资助的,你们去巴图镇,第三天夜里邹云托人捎回来的。”夜郎没有说话,心里却叫起来:邹云之所以不回来,原来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!就不免也觉得大家对邹云不回来一哇声地埋怨有些不合适,吴清朴也在埋怨,吴清朴你埋怨的什么?!当下脸上不悦,丢开塑料袋儿,喊叫着服务员沏一壶清茶,先喝了一会儿,才说:“现在看来,别的领导请不来,最大的官也只有东方副市长了,也给人家这么一份礼?东方副市长的秘书让我亲自再面谈,这话里怕是有话的。开业剪彩,总得有剪彩费的,与其到时候给,不如事先给他,也免得他到时候又不愿意来了。”吴清朴说:“你说得有道理。不知剪彩费给多少?”夜郎说:“行情我不清楚,以前听银行的李贵说过,有一个个体医药店开业,请省上一个领导剪彩,是付了一万元的红包的。”吴清朴叫道:“一万?!”夜郎说:“当然人家财大气粗。这是家治乙肝的大夫——现在是哪一种病治疗没有特效的,哪一种病的治疗中就出名医。——省上的领导剪了彩,就是做了一次活广告,开业后人都信这家医术高,药物真,因为省上领导不会给骗子去剪彩吧?”吴清朴说:“咱要的也是这种效果,可一万元哪里拿得出?”夜郎说:“五千怎么样?再少就拿不出手了!”吴清朴说:“那就五千吧。你走后我突然记起还要请旅游局的头儿和导游,如果导游能把洋人领来,这生意就会好的。先给剪彩费五千,那就不请旅游局的头儿了,只叫导游。”吴清朴从抽屉取了五千元让夜郎清点,又说:“不要点五千,点四千八,图个吉利数。”夜郎点出一沓,用红纸包了,说:“你计算过了没有?请一般领导就有司机的,给领导不给司机礼品?不给怕不行吧?可以把司机的礼品再简单些。但请东方副市长,除了司机,还有秘书,秘书提出他事先给东方副市长说好时间让我去面谈,能避开人家吗?”吴清朴嘴噘起来,说:“咱给秘书有礼品嘛。”夜郎说:“那当着秘书面我只把红包给副市长?”吴清朴说:“夜郎,我脑子都晕了,你说呢?”夜郎说:“钱当然是你掏的,但我心里哪里又不是黑血在翻?既然要做生意,世事就是这样,人家都这么干了,咱不这样,事情不成呣!要和领导牵上线,不巴结好秘书你我连领导的面儿都见不上的。给他个红包,也取个吉利数,一千八!你觉得不行,咱就往下减,给一千元。”吴清朴说:“那就给一千元吧。”又取了一千元,用红纸包了。
夜郎在夜里给秘书打了电话,约好时间两人同去了东方副市长的家。开门的是保姆,说市长身体不好,在卧室休息着,市长夫人则去看什么歌舞去了。夜郎和秘书在客厅坐了,夜郎悄声问:“东方副市长有病了?”秘书说:“老肝病,十年光景了,一直没有挖根儿。年初有个老中医说让吃胎盘,说对肝病有奇效的,已经吃了不少胎盘了,还真有效果,表面上看倒看不出像个病人。”夜郎听了默然无语。秘书又说:“市医院妇产科每每送来,回来清洗了,便用砂锅清炖,营养丰富,只是难吃。哎,祝老的病也可以让吃这胎盘嘛。”夜郎说:“我给他弄过几个胎盘,他都不吃的。”保姆沏上茶后,说炖的胎盘已好了,稍等候,就去叫市长。夜郎趁机先将一千元的红包塞给了秘书,邀请他开业日一定要去。秘书说:“咱是熟人了,我拿的什么钱?这不是让我难堪吗?”夜郎说:“要是我办的实业,我还要向你借钱的;这是我朋友的事,你要不收,我就不好交差了!”把红包塞到秘书的口袋里。秘书还要推辞,听得保姆在卧室里叫东方副市长,夜郎扯了一下秘书的胳膊,秘书就不再说什么,先走进卧室和东方副市长说话。就见副市长说:“你们来了直接就叫我嘛!”走来,披一件真丝咖啡色夹克。夜郎以前对副市长的印象是整个脸就是一个鼻子,但现在鼻子依旧肥大,头上谢顶,肚子突出,那裤子就把裤腰提得极上,几乎到了胸前。和夜郎握过手了,坐下来说:“原来你就是夜郎,咱们见过面的,一直名字和人对不上号。——去剪彩的事小吴给我说了,还须得我去吗?”夜郎握手的时候站了起来,现在还站着,说:“这你得一定去的!你……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坐下说,到我这儿随便。”夜郎坐在沙发沿上,倾了身,再说:“你要不去,这饭店就开不了业的,你虽然忙,但大家都盼望你去,一是我们的光荣,二是咱西京还没有开过这样的饭店,你一贯关心市上的工商建设,社会上说你的人越来越多了——你得去的。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工作做得不好,群众怎么说的?”夜郎说:“说你主管的城建、工商、文卫工作,是历年来发展最快的。说你平易近人,衣着朴素,自己身体不好又没黑没明地到处跑。”东方副市长呵呵大笑,说:“前边有书记和市长,当副市长就是跑跑腿儿,不跑怎么办?可咱们的群众多好,只要你给他们做一点事情,他们就会念叨你的好处的!每想到这里,我们还有什么不好好工作的理由呢?”秘书说:“东方市长病了十年,肝炎是富贵病,要休息好的,可他从来没有个囫囵休息日,晚上把中药熬好,白日走到哪里把药汤装在葡萄糖瓶子里。”夜郎说:“东方市长,我对你有意见哩!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噢?提呀!”夜郎说:“你太不注意身体了!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你的了,你怎能那样糟蹋呢?咱市上有个神医叫刘逸山的,什么奇病怪病他都能治的,是不是我几时让他来?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听说过这人,只是没见过;什么时候需要了我去找他好了。身体现在强多了,正服一种偏方的——小琴,煮好了吗?”厨房里应道:“好了,我见你们说话,没有端上来,你现在可以吃了吗?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你端来吧,我边吃边说着,不要又放凉了。”保姆就端了一个砂锅上来,放在木凳子上,东方副市长说:“药我就不让了!”砂锅很大,盖揭开,半锅白糊状的汤。夜郎首先闻到一种腥味,胃里就不安生起来,强忍了说:“这不切碎的?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不切的。”夜郎的胃泛得更厉害了,一股东西往喉咙里涌。他憋着劲,说句有些感冒,就去厕所呕了一口,重新坐到客厅,眼也不敢去看东方副市长的吃相,只歪了头和秘书欣赏厅墙上的国画。直到东方副市长吃完了一半儿胎盘,嘱咐保姆明日一早八点前再热一次,便用手帕擦了嘴,说:“开头吃就是难下咽,吃过一个,倒觉得香了。”秘书笑着说:“倒吃出瘾了?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还真好,先前胃口老不开,夜里总失眠,现在病状全没有了,你们瞧瞧我这鬓角,苍白颜色也黑了!”夜郎笑了笑,应着话说了几句,把请帖拿出来,请帖里夹了红包,偏在请帖边露出红包的一角,放在了桌子上,说:“这是请帖,你一定要去剪彩啊!”东方副市长说:“那好吧,到时候,小吴你提醒着我。办饭店就好好地办,饺子宴都是些什么品种?”说着要动手取请帖来看。夜郎立即意识到东方副市长是没有留意到请帖中的红包的,怕当场亮出都尴尬,秘书忙使眼色,站起来说:“是这样吧,时候不早啦,我和夜郎就先走呀,你早早休息吧。”东方副市长便也站起来送客,还让保姆去把楼道的灯开开,自个儿去卧室寻老花镜要看报纸了。
夜郎和秘书在楼区大门口分了手,夜郎还要叮咛开业的日期,秘书说:“不用说了,到时候人没拉到你寻我好了!我得问一下,还请了哪些领导?”夜郎说:“恐怕市级领导只有东方副市长一个人吧。”秘书说:“请了东方副市长,就不要再请别人啦,你记着啊!”
夜郎一等秘书走开,就去电话亭给饺子宴楼打电话,吴清朴接了,喜欢得直谢夜郎,并要夜郎去那里吃夜宵,夜郎没有去,却径直去了宽哥家。
吴清朴打电话要夜郎吃夜宵时,虞白也是在场的,等了半夜,夜郎没有来,虞白嘴上没话,心里空落落的,帮着库老太太把一幅剪纸画装在玻璃框里又挂在厅里,便觉得困得要命,遂同库老太太回家去睡觉。
进门的时候,却怎么也开不开自家的门锁,急得出了一头汗水。库老太太拿过钥匙再开,还是开不开。虞白气得就蹴在墙下,却觉得腿根部什么东西垫得生疼,在口袋掏着看了,自个就噗地笑了声:“钥匙错了!”门上的钥匙装在口袋里,开门的是她一路从脖子上卸下在手里玩的钥匙,竟迷糊得以为是门上的钥匙了。库老太太说:“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,你年轻轻的,倒这般糊涂!”虞白进门没有立即拉灯绳,直等脸上的烧退后,不想让库老太太看出什么。灯亮后,就坐到沙发上,倒反省自己的荒唐,轻声骂了:“不来就不来,谁稀罕着来?”库老太太说:“你给谁说话了?”虞白觉得自己今日怎么啦,尽失常,就赶紧说:“大娘,你嗅着什么了吗?”库老太太说:“嗅着什么?”虞白又皱皱鼻子,说:“哪儿有腥味?你快看看,鳖盆盖得好吗?”库老太太踮了小脚去卧室,尖声叫道:“鳖跑了,鳖又跑了!”鳖养在一个小瓷盆里,曾经从盆里跑出来过一次,她是在盆沿架了两个木棍,木棍上压了一块石头的。虞白过去,果然石头和木棍掉在地上,鳖是不见了。歪了头在桌下和床下查看,没有踪影,心想一定是钻到什么杂物的下边去了,但桌下和床下以及房子的任何角落都堆着东西,查起来也不容易,更害怕的是在翻动杂物的时候,它突然咬你一口怎么办?虞白又急了,说:“鳖咬住人是不松口的吗?”库老太太说:“天上打雷才松口哩!”虞白立即坐到床上去。库老太太笑着说:“你就在床上睡吧,我不怕的,鳖咬人只拣嫩的咬哩。”去把厅里的灯熄灭了,回自己的矮铺上去睡,一会就咝儿咝儿地打起了鼾声。
虞白紧闭了眼睛去睡。迷迷糊糊,似乎就觉得鳖爬上床来了,她用手去捉,竟捉住了鳖头。鳖的头平日看上去极小极短,伸出来却长若一柞,粗有一握。虞白死死地抓着鳖头,鳖头竟越来越大,明赳赳地睁着双眼,且坚硬无比,口里吐着白沫,后来就咬住了自己的肚皮。虞白手脚一阵乱打,忽地翻身坐起,窗外的月光明晃晃一片,厅里的摆钟“咔嚓咔嚓”均匀而有节奏地响。她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。心想:哪里会有鳖在床上?床脚这么高的,鳖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。这么一时乱糟糟的寻思,却听得哪儿有“沙嚓沙嚓”的碎音,以为是起风了,吹动小园中的几株瘦竹。那碎响竟又似乎就在屋里,沙嚓里还有了铜的韵。虞白“咯噔”地扯动了电灯绳,叫道:“楚楚!楚楚!”楚楚卧眠在厕所里的角落的,一时没有叫醒,虞白猛地就看见了在没有吊门帘的卧房门口,那只鳖正从客厅往里爬,短短的四足,骨质的尖爪,在水泥地板上划动,已停在那里了,乌黑的头长长伸着向她看。虞白“啊”的一声就又叫起来,只是不敢下床。狗子楚楚已经拱开厕所门跑出来,用前爪来抓鳖,鳖头就一缩一伸,楚楚也一进一退。虞白说:“楚楚,不要抓!”库老太太在矮床上就惊醒了,问:“怎么着,怎么着?”虞白让她不要动,快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亮。库老太太说:“我不动怎么去开灯?!”还是下床来把吊灯和台灯打开,发现了还沉静不动的鳖。忙去厨房拿了擀面杖,企图把鳖掀个过儿来,再用手卡了后爪根的坑儿抓起来,但擀面杖一戳没翻过身,鳖却“沙嚓沙嚓”掉头又往客厅爬去,那快捷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鳖了,直爬到大沙发下面去。虞白终于下床,两人皆不敢俯下身去看沙发底下的动静。虞白说:“我只说它要死了,没了水这一夜就渴死了,没想它又回来了!”库老太太说:“鳖才渴不死的!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。”把沙发抬开,鳖就又静静地伏在那里。库老太太从厨房取了簸箕,用擀面杖将鳖拨到簸箕里,再放到水盆里去。虞白就用一个盘子在盆上盖了,盖了又怕不透气,用硬纸叠了个垫儿支在一边盆沿,盘子上重新压上了石头。
忙活了几个时辰,两人便没了睡意。库老太太就嚷道着要剪一个神鳖,抱了彩纸坐在厅里剪起来。虞白说:“你剪吧,我可一定得睡,明日下午两点饭店开业,一早还要过去张罗,若没精打采的,怎么见人?”抱了楚楚去厨房水池上洗了四蹄,要楚楚和她睡一个床上。楚楚乖巧,安安静静蜷着卧在那里,可爱得像个婴儿,虞白看它,它竟也看虞白。虞白说:“睡!明日带你也去店里。”楚楚眼睛就闭上了。可一会儿又睁了眼看虞白。虞白伸手抚摸那头,竟拿了胸罩戴在它的眼上,如给牛戴了暗眼。她心里仍觉得蹊跷,在床上问:“大娘,鳖真是神物吗?”库老太太说:“当然是神物。我剪你个后花园里有鳖又有蜂——”却叽咕道:
八月里来八月中,走到花园看营生,花园有个空空山,空空山,山山空,空空山里有鳖蜂,蜂螫鳖,鳖咬蜂,把我颡(头)闹哩虚腾腾。
虞白说:“大娘,你念叨些啥呀?”库老太太说:“我念叨啥了?我剪个鳖和蜂的。”虞白知道她一进入了她的剪画境界里就犯神经了,笑了一笑,却寻思:剪个鳖和蜂的;今日也怪了,梦里梦到鳖,醒来鳖就出现了,她却怎么想到蜂?就说:“剪个蜂?咋就想到剪个蜂?”库老太太说:“蜂腰细呣!”不再多说。虞白心里咯噔咯噔跳,不知怎么就把手握到自己腰上去。却问:“大娘,你说说,为什么鳖要从盆子跑呢?”库老太太说:“跑了不是又要回来吗?睡吧睡吧,你明日还要见人哩。”
虞白翻腾了一阵,直到窗户泛白的时候才迷糊入睡,一觉醒来却是半床阳光。库老太太已将剪好的画贴在了床头的墙上,左一看右一看地自我陶醉。虞白直道着好,却埋怨库老太太没有及早叫醒她。库老太太说:“你说太阳有多高了?”虞白朝窗外看,一盘红日在民俗馆的山墙脊上边,院中有两只鸟,一只在空中飞,一只停在白皮松上。说:“一竿子高。”库老太太说:“我看着太阳才一臀高的,以为早哩!”乐得虞白说:“这话好,这好,应该说给夜郎,可以上戏词哩!”
虞白收拾打扮了赶到饺子宴楼,已是十一点二十分,丁琳在门口指着手表羞她,然后说:“画了眼影啦?”虞白说:“真讨厌,眼圈老是发青。”丁琳把楚楚抱起来,在额头上亲了一下,放开去楼上了,说:“夜里又干什么了?不去睡好?”虞白说:“干什么?想你来呣!”丁琳说:“你不想人,人倒想你了;夜郎已经和宽哥来了,一来就问你。——快去吧,他们在上边吃茶哩!”虞白往楼上去,见一女服务员往楼上桌子摆点心糖果,也就端了一盘上来,果然瞧见夜郎和宽哥,几个人坐在里边桌上,夜郎的双腿间夹着楚楚,竟把自己的一副太阳镜挂在楚楚的眼上,就想起昨晚的事,倒怨恨楚楚骚,怎么就那么温顺?她偏不去招呼,也不叫狗,只低了头将盘子放到一桌,又把已摆好的又重新挪动摆好,却又要故意大了声叫道:“往这儿放呀,往这儿!”不出所料,夜郎就听见了,抬头见是虞白便叫了声:“虞白,你现在才来呀!”虞白笑吟吟边走边说:“噢,宽哥也来了!我一直在楼下忙活,还不知宽哥来得这么早?!”宽哥说:“来得早多吃一点呀!——夜郎看见狗,说你来了,我还不信的……”和虞白握了手。虞白说:“宽哥似乎是瘦了?!”宽哥说:“我不耐夏,这几日又闹胃病,哪像你反倒白胖了!”虞白说:“啥心不操的能不胖?怎么不把嫂子也领来?难得有这个机会都聚一场认识认识。”宽哥说:“她哪儿能来?她是窝里躁,不大出门的。”两人一来一往说话,夜郎就晾在了一边,几次要插个话的,虞白却始终不看他,也不给个机会.只有把楚楚的耳朵提起放下再提起。虞白说够了,将茶壶提了给各人倒茶,也给夜郎倒了茶,夜郎手一抖,茶水泼出来,虞白“啪啪”地直跺脚。夜郎说:“今日这身衣服把人镇了!”虞白说:“夜郎跟谁学的会奉承人了?可奉承却奉承不到点子上,你以为奉承领袖就是喊万岁,奉承女人就是说漂亮?今日这里的女的都穿的是名牌高档货,偏我穿了一身几年前的布衣布裙,说我漂亮是要嘲笑我吗?”夜郎说:“哪里是奉承?这蓝底小白花布裙配无领棉T恤衫,价钱是不值钱,可特别合体,大家都穿得硬格铮铮有折有棱,倒越发显得你随意和大方——说的不讲究,实际上大讲究!”虞白心下欢悦,想夜郎眼毒倒能看穿她。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,拿抹布去抹桌沿的茶痕,乜眼轻声说:“我要你说我好呀?”夜郎笑了笑,扭头去劝宽哥用茶,心里在想:有她这话,心里就受活了,她是把我当自家人的,嘴上不让我说,说不定这身打扮偏是为我打扮来着。虞白已离开茶桌去收拾别的桌面上的碟盘,夜郎也就过去忙活,小声说话。虞白就说:“你这几天跑得欢呀,昨日晚怎么不过来?你去吃茶吧,长嘴丁琳来啦!”夜郎只好过来又吃茶,就见丁琳走上来,大声说:“虞白,你给我说,你在下边厅里怎么挂那幅画?”虞白说:“你就是很显摆,今日人多眼杂的,穿个大红衣服花蝴蝶般地跑来跑去,又那么高声叫喊,还嫌人不注意到你吗?”丁琳说:“咋啦?咋啦?看我又不顺眼了?”却还是走过来放低了声,说:“饭店都挂醉八仙的画,你们挂‘钟馗吃鬼’?旁人画的钟馗还有个人形,这画上竟只是一个恶煞的人头,一只手里握了个小鬼在吃——你的构思,库老太太剪的?”虞白说:“我剪的。开饭店不是请客就是吃请,我是看不惯的,要请客就请钟馗,要吃请就吃小鬼——这有啥不好?”
丁琳说:“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,前日我去搭公共车,车上两个人说做生意的事,一个说现在什么生意都难做,要挣钱只有去开妓院了!一个说开妓院呀,那才挣不了钱的!一个说这是为啥?一个说开妓院总得请领导来吧,领导上去老不下来还挣谁的钱?!”两个人就哧哧笑。虞白说:“你这流氓,怎不嫌脏了口?!”就嘀嘀咕咕说起昨日夜里鳖走失的事,丁琳说:“我说个鳖的事考考你——两个鳖在河滩上造爱,造爱完了,公鳖就走了,母鳖却还躺在那里不动,你说这是为什么?”虞白抬脚就走,靠到了二楼前道的窗口上,丁琳追过来说:“你以为我说流氓话吗?你心里流氓才以为我在说流氓话的,母鳖躺着不走,是没有谁给母鳖翻盖儿嘛!”虞白也真忍不住笑起来。两个漂亮的女人嘻嘻哈哈,戳戳打打,街面上的行人就抬头往上看,有一个痞子一边看还一边吱儿吱儿打口哨,两人才要闪开窗口,却见一人挑了担粪水走过门前吆喝“让开,让开”,并没有撞着那痞子,可身子一歪跌下去,两桶粪水正泼倒在饺子宴楼大门口,刺鼻的臭气就哄地扑上来。丁琳忙喊:“夜郎,那人故意要丧咱的!”夜郎过来看了,顿时恼怒,转身就往楼下去,一阵“噔噔”的脚步声,吴清朴却推搡了夜郎又上得楼来,才知道那故意倒粪水的正是隔壁饭店的邹云的大哥。大家抚了抚心口,骂一番“小人”,才忍气吞了声,让小李和五顺用灰去撒了,打扫干净。
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,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。
相邻推荐:上海绝唱 储君的成长日记 不堪 青春如果重新来过 韩啸苏紫凝 阿Q正传 鲁迅短篇小说选 完美婚配 看见 我在火影当厨子 鲁迅作品选 港综开始,求法诸天 用你的灵魂换什么 神罚网游 姜余 金牌鬼妃:吃定腹黑邪王 中国史纲 热风 纨绔娘子出名门 穿越抗战年代种个田